本命年太难了。
那天晚上,许琳跟我说,本命年怎么这么倒霉,先是她爸去世了,接着才半个月,豆豆也死了。
一
她爸是因为癌症医治无效去世的,此前已经住院做了一期化疗,随后回家观察。接到医院通知以后,决定送她爸去住院,做下一阶段的化疗。
许琳订了高铁票,我开车送他们去高铁站。早上9点多的票,时间有点紧。我害怕误了高铁,一路催促她,让她到家接了人就走,不要磨蹭。
没想到,她上楼以后,好一会没有下来。等到我上楼去催,她这才扶着她爸,提着大包小包的下来了。
我一路油门,在高铁开车前5分钟,将他们送到了进站口。
我舒了口气,看着他们进站,这才离开。
谁知道,我车开出没多远,就接到许琳的电话,说高铁站停止检票了,他们没赶上高铁。
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,手忙脚乱地掉头,回高铁站去接他们。
气急败坏之余,我说我在进站口接他们,结果她在电话里听成了接站口。
好嘛,我在上一层,他们在下一层。屋漏偏逢连夜雨。我前面有车停着不走,后面又有车开过来了,我被堵在了那里。
等到他们慢慢地从楼梯爬上来,我实在怒不可遏,当着她爸的面,狠狠地埋怨了她几句。
事后我才知道,当时她爸的情形已经很不好了,虚弱无力,走不动路,见人也呆呆的,似乎不认识人了。他们家人一直在商量,还要不要送去化疗,这才导致误了高铁。
这是我没想到的。十来天前我去她家,她爸状态还好,晚饭后甚至跟我们出去遛狗,绕着小区走了一圈。
我知道,她爸癌症晚期,来日无多,但是因为一直在治疗干预,便以为症状只会慢慢加重,没想到恶化起来这么快。
二
许琳最终还是开车去了省医院。晚上我跟她联系,她说她爸在挂水观察,状态跟在家差不多。没想到的是,才一晚上的工夫,第二天上午她忽然打我电话,让我第一时间赶去医院。
我不明所以,追问她爸怎么样了。她顾不上答话,手机那头乱糟糟的,又是她的声音,又是医护人员的声音,不一会她挂了电话。
过了没多久,临近中午的时候,她打电话给我,说她爸走了。我吃了一惊,心想怎么也有一两个月的时间,实在没想到这么突然。我一直在上班,连假都没请。
许琳在电话里哭得喘不过气来。我不在她身边,只好泛泛地安慰她。
等到她平静下来,联系了120,她要跟车,只让我回头去医院把车开回来。
我问了她到家的时间,先是去她娘家,将豆豆接到自己家里,然后去她娘家等着。本地风俗,家里有人去世,宠物不能留在家里。
下午5点,120的车到了。
她爸的遗体被抬了下来,放在了单元门前空地上的灵棚里。
因为时间仓促,灵棚才搭起了一个棚子,里面放着冰棺。丧葬工作人员就在冰棺边上铺了竹席被子,替她爸简单擦洗,换上了寿衣,然后将遗体移到了冰棺里。
接下来,一天准备丧事的各项事宜,一天安排吊祭,一天火化下葬。时间过得更快,转眼间吃了席人散了,丧事就办完了。
那几天里,许琳的眼泪没有干过。她像祥林嫂一样,反反复复跟我说,她很自责,没有把她爸活着带回来。又说她爸临死前一直在呕吐,吐了很多血。又说临终的那一刻,她爸的眼睛一直看着她……
她越说越伤心,哭得喘不过气来,我听了心里也很难受,但是不知道怎么劝解,也知道劝解无用。
毕竟,天底下有哪个做女儿的,看着爸爸死在自己眼前,能够不大受刺激的。何况,她爸走的时候,身边就她一个人!
三
她爸在查出癌症晚期的时候,64岁,家里养的宠物狗豆豆11岁。
她爸人是初老,狗却是真的老了。
她爸不省事,在家里不受待见,豆豆老了之后,病痛多了,也渐渐遭人嫌弃。
我曾经跟许琳半开玩笑,说她爸身上有股味道,跟豆豆很像,是不是人老了都这样。她骂我放屁。
我记得很清楚,第一次到许琳家的时候,一进门,豆豆就冲着我叫,搞得我很是尴尬。
我对豆豆没有什么好感,但是也不得不承认,对比小区里的其他宠物狗,豆豆这狗东西眉清目秀,挺好看的。
听我这么说,许琳难掩一脸得意:可不是,豆豆小时候更好看。
豆豆胆子小,但是又有一种狗仗人势、色厉内荏的做派。
它每次见到我,大概是知道我不喜欢它,一见面就冲我狂叫。
好笑的是,它又不敢直接对着我张牙咧嘴地叫,而是头一左一右的剧烈摆动,同时伴以狂吠,但又始终不敢跟我对视。
一旦我装出凶神恶煞的模样,作势要打它,它立马就不叫了,掉头灰溜溜地离开。
我一直觉得,它像是某些小说和影视剧中刻画的人物,遇到事了,不敢指名道姓,只是海骂一通,然后鸣金收兵。
外强中干,看似威猛,其实滑稽,很有戏剧感。
因为这个缘故,我对它多少有些鄙夷。
豆豆跟我混熟了以后,也不再对着我叫,或许是知道我不喜欢它,也不跟我亲近。
只有我跟许琳打闹的时候,它这时倒会勇敢地冲过来,扮演护花使者的角色,冲着我汪汪大叫。
我看它护主心切,算是条忠犬,也不跟它计较。
四
豆豆老了以后,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好动,家里不再给它拴狗绳,任着它整天乱跑。
一天傍晚,许琳她爸下楼遛狗,中间接到一个电话,就走了,也没把豆豆带回家。
天黑以后,家里人接到邻居的电话,说豆豆被电动车撞了。
等到家人找过去,发现豆豆躺在地上,浑身是血。到了宠物医院做检查,下巴被撞断了,身上撕破了好几处口子。
豆豆是许琳从小养大的,她最紧张难过。她陪着豆豆做了手术,所幸手术成功,虽然豆豆嘴里会止不住的流哈喇子,但是一条狗命算是保住了。
豆豆年纪大了,所幸重伤复原比较快。你喂它吃东西,它不一定好好吃,但要是真饿了,又能把碗里的狗粮舔的干干净净。
我笑它:老狗老狗,虽遭大厄,仍能饭否。
五
许琳她爸去世才半个月,豆豆死了。
那天晚上,我跟许琳回她娘家吃饭,饭后带豆豆出来遛遛。出了小区大门,许琳说要去马路对面买药,我便跟她过马路。我们都以为豆豆会跟着许琳她妈,没想到豆豆竟然横穿马路,朝着我们跑了过来。
这时马路上没什么车,一辆小轿车疾冲过来,撞倒了豆豆。
我听到一声狗叫,才发现身后有狗被车撞了,但是没反应过来这是豆豆。等到许琳冲着那车大叫,我这才意识过来。
我往前追了几步,停下来掏手机准备拍下车牌。那车减速停了停,又一脚油门走了。
我们把豆豆送到了宠物医院,医生拍片之后,说豆豆一侧的骨盆断了,最好的状况是以后右后腿瘸了,但能三条腿走路,情况糟糕的话,也有可能就此瘫痪。
第二天,豆豆在医院挂水观察了一天。晚上下班我们去看它的时候,它的前肢能动了,不像刚被撞的时候,身体麻木,没有痛觉,四肢僵直,弯都弯不了。
但是医生说已经24小时了,还没有见到豆豆排尿。拍片之后,片子里面看不到它的膀胱,猜测是折断的盆骨刺破了膀胱,导致尿液流进了腹腔。经过化验检查,基本验证了这个判断,豆豆很多指标异常,已经肾衰竭了。
医生安慰我们,说豆豆已经没法再救了,但是一时半会还死不了,让我们多陪陪它,合适的时候给它安排安乐死。
那段时间,也不知道是不是剪了毛的缘故,我感觉豆豆的样子变了。它看我们,也是双目无神,叫它也没有反应。但是周围有大的声响,它还是能感觉到的,头会偏过去,看着声音的方向,似乎很紧张的样子。
它平时胆子就小,到了垂危的时候,也还是这样。
六
那天,我们在医院待到了晚上10点多。有一阵豆豆一直嘤嘤的叫,像是疼痛地呻吟,呼吸也很粗重,肚子一起一伏,像费力鼓动的风箱似的。
我们临走的时候,豆豆忽然上半身挣扎着站起来,大声的叫,一声声的,就像它平时那样,表面很凶,其实是虚张声势。
我以为它是太痛了,所以才狂叫,事后想起来,那恐怕是回光返照。也许,它有留恋,有不甘吧。
次日一早,许琳跟我准备去看豆豆,结果接到宠物医院医生的电话,说是凌晨的时候,豆豆死了。
许琳听了,对着电话就哭了。她说她爸刚走,豆豆又走了,她受不了了。
等到我们赶到宠物医院,豆豆已经被包了起来。跟医生简单地了解了情况,最后定下来,由他在河边找个空地,我们一起把豆豆埋了,时间定在晚上。
当天一直下雨,我跟许琳一天都没有出门。我想,下了一天的雨,到处湿淋淋的,怎么好去埋豆豆呢。不曾想,晚上的雨渐渐小了。
晚上将近9点,我们到了宠物医院。外面飘着零星的雨点,医生带我们到桥边的一处草地,那里已经挖好了一个坑。
到之前,我担心地面很湿,坑里都是泥巴,到了才发现,树底下还很干燥,挖出来的土也是干的。
医生将豆豆从包裹里取出来,平放在坑里,又拆了几小包狗粮,洒在尸体上,然后回填掩埋。
我跟许琳将土踩实踩平,但是那一块草皮被挖开,没法复原了。
我说,草皮大概一两个月就会重新长好了,到时我们再来看豆豆。
七
一个月以后,一个寒冷阴霾的周日下午,我们过来看豆豆。
晚上认不清方位,白天来了才发现,这里离桥底不远。
桥底立了一块挡风板,人声喧腾,很多老人围坐着,在那里打麻将。
这些人不知道,在离他们几十米的地方,曾经埋了一条小狗——即便知道了,也会毫不在意吧。
埋葬豆豆的地方,地面稍稍凹下去了一些,但是草皮并没有长起来。看上去像是人的头皮上秃了一大块,又像是身体上结了一块大疤,还没长好,疤就被揭下来了。
我说,现在是冬天,草没有那么容易长出来,到了明年春夏,也许就会长好了。
然而我心里也不确定。
或许,这块草地会一直秃下去,就像许琳心里永远会有个疤一样。
八
许琳说,豆豆被电动车撞伤上手术台的时候,她心里很担心,害怕豆豆先死在手术台上,随后她爸又去世了。
谁能想到,最后是她爸先走了,然后豆豆没有死在手术台上,死在了车祸里。